夢。
我坐在一間房間裡,四周一片漆黑。但眼睛漸漸適應之後,看得到一些傢俱。不像是我家的擺設。
不知道從哪傳出了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
我感到有點緊張,手心冒著汗。氣氛實在相當的詭異。
忽然閃過一道光;是電視,正撥著新聞。而那新聞也是相當奇怪─一台飛機正在空中慢慢的被解體,引擎、機翼、尾翼、機頭,終於整個客艙都裂成兩半,往底下的大海掉落。
我在電視上看到了“她”。“她”一臉哀傷的跟我告別。
我衝向電視機,沒想到整個人卻融進了電視裡,掉入了那片大海。
我驚醒。在一整片死寂的黑暗中,時針像是在深邃的井裡不安地發出巨響─在這間房間裡。我無意識抓住自己的瀏海,一時間搞不清楚身在何處。
對了,我是在家中、自己的房間裡。身旁有著本數學參考書,有幾頁已被意外的折起;一枝斷了頭的鉛筆卡在書本中間。
將書折好放進櫃子,走到廚房喝了幾杯水(好像怎麼喝都沒辦法止渴),玻璃製的杯緣反射著我的臉;不規則的扭曲著。我想起剛才夢境的最後─“她”跟我告別的那一幕。
我深深地嘆了口氣,彷彿要將體內所有氣體都擠出來般的用力。最近經常無意識的這麼做,人長大了奇怪的習慣似乎也會變多。
拿著玻璃杯走到陽台。底下是一望無際、還未被陽光所祝福的房屋海。亮著的窗戶與暗著的窗戶就像人生一般,亮著的總是少數,暗著的則襯托著亮著的光,使它們看起來似乎更加光亮。
在將喝剩的水往外潑時,我想起些曾經與“她”發生過的事。無意識的敲著鐵柵欄,噹噹噹的聲音將我拉入了回憶的漩渦中─
噹、噹、噹
每當國小的我放學時,總是很期待在公車站看到“她”。“她”大約大我三歲,臉上的微笑像是刻上去似的適合她─
噹、噹、噹
星期三我總是有些沮喪,那笑容由於年級的差距,只上半天課的我得獨自搭公車,她也會因此而沮喪嗎?
噹、噹、噹
我是很喜歡“她”的。雖然當時的我並不瞭解喜歡是什麼感覺。不過我依舊感到相當悲傷,因為我連她現在在何處、是生是死、甚至一點資料都不知道呀!
●
某日數學課時,老師又複習了一次線型函數。高三的生活─就所謂的“明星學校”來說─像是十除以三一般;永無止盡的小數點,不曉得將停在哪?在這座小島上要能擁有競爭力好像只需於人曰浩然或是知道陳先生家在五張椅子上有幾種坐法就夠了。
我寫上我的名字“陳茗靜”,開始看著題目。雖然這名字似乎像女生但我的確是個男的。
(題目)
在畫著這些永無止盡的線條時,忽然想起關於打工地方的學長對強迫症的敘述─有意識地不斷重複做著某些動作,最後都會因此受傷。
這不就像他們一樣嗎?像他們不斷找尋即將逝去或已經逝去的愛一樣。
也很像現在的我這樣吧?一直寫著題目。不過至少我曉得終點在哪。
在抵達終點(指定科目考試)前,有個女孩跟我要好起來─或是她單方面想關心我。事過境遷,如今她只在我的心裡殘留些許片影。
記得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時,好像是指考完之後。我一直以來都不是個對事物有太多感動的人,甚至可以說是有點逆來順受,她想要抱我或親我,我都無所謂。只是從我這方面不會主動作任何事,也不給承諾。這樣還會有人想親近我、跟我交往老實說我很驚訝,難道她們所要的愛情就只是一張臉皮嗎?
「你是不是…根本不喜歡我?」
蓉(那女孩名字的最後一個字)跑到我面前,表情有點像在質問。
『…我想是吧?我不知道。』
我看她一眼,繼續看著“安娜‧卡列寧娜”。
(我好像也從來沒說過我喜歡妳吧?)我心想。
「你不覺得你這樣太過份了嗎!明明不喜歡我,為什麼要裝出喜歡我的樣子呢?」
她的口氣像是受到了什麼委屈似的。要不是她是在針對我,我想我可能會拍拍她的肩膀吧?
『噢…那我可能要跟妳道個歉?』
老實說我也不曉得該怎麼辦,這不是我造成的事情。對於處理非由我造成的事我一向不在行。
我看著她,想了一下,繼續看我的小說。
「嘿!!!你現在還有心情看小說!!」
她一把將我的小說拿起,往窗外扔出去。
最後我們分手了(依照她的說法是這樣)。然後她賠了一本書跟一塊玻璃的錢。
「不要以為你長得帥就可以這麼囂張!!」
大聲的吼出這句話後,她哭著跑開。
我很無奈。那她把我的書丟出去我應該去找誰抱怨呢?硬要把自己的情緒放在別人身上,交由別人控制自己,然後最後再去怪別人。從那時開始我就覺得人們還滿莫名其妙的。
●
抵達終點的第一天中午,當考試結束的鐘聲響起時,我便放下筆,稍微放鬆一下因不斷維持同樣姿勢而造成的肌肉緊繃。搖搖頭試圖清醒自己的思考,有時我還滿期待會發出“噹啦噹啦”的聲音─東西丟進空瓶後搖晃的響聲。
但當然不可能會發出什麼聲音。我放棄這種愚蠢的舉動,因為燥熱而拉了拉衣領。好糟糕的考試天氣,不曉得是在考我的記憶力還是耐力?
出教室門口後,就得開始接受永無止境的抱怨及懊悔。在聽同學抱怨一下後,我藉口去廁所的名義跑到頂樓去了。
一直以來我都搞不懂,如果真的那麼懊悔,為何不一開始就做到最好呢?莫名其妙。
這棟用來考試的大樓建築三面環海。頂樓只有不高的垛牆環繞著所以可以看見一大片海洋。望過去,天與海似乎被地平線黏了起來。
天好藍,僅有的幾片雲正好將陽光遮了起來。每當看見這種天空時,心彷彿暫時地被掏空了。一直到很久的以後,這份類似感動的體驗依舊在我心頭揮之不去。
唧!
突如其來的開門聲(頂樓的門既沉重又生鏽)驚動了我。由於全心全意的將思緒消除以至於被嚇得抖了一下。
黑色長馬丁靴,黑白相間的長襪〈大概到她大腿三分之二以上〉,紅色迷你蘇格蘭裙,極短袖黑色上衣(有著骷髏頭的圖案),手上有著刺釘裝飾,長約肩下十公分的黑直髮看來剛洗直不久。是個漂亮的女生。
『妳穿得真龐克,滿好看的。』
我微笑。不過她只是看我一眼,有點審視意味的一眸。
「…嗯,不過我可不是因為喜歡穿這樣才穿這樣的。」
她舔了上唇及下唇。
『嗯。沒朋友嗎?不然怎麼獨自跑上來?』
她又看了我一眼,更強烈的審視意味。
「不喜歡在那說自己這題錯那題錯呀!」
語畢,她從小包包裡拿出一根MILD SEVEN來抽。吸一大口後反常地咳了好幾下。
『抽煙會得肺癌,妳不要抽。』
「嘿!」她吐出一口煙「你是誰呀?」
『如果是姓名的話,陳茗靜。』
我雙手往前一攤。
「…天哪,」她將煙往地上丟「沒事怎麼會遇到這種白痴…」
她走了出去,用力將門關上。
我並沒有想惹誰生氣,只是個性使然罷了。
遠方傳來像是救護車或警車的笛聲,漸漸變成像是古老殘留聲音的共鳴;二、三隻麻雀跳到我腳旁,百般無聊地啄著我的鞋子、然後飛去。一個正常夏日的午後,並不因為要指考而改變了什麼。
●
又是一個人在家,再怎麼早醒或晚睡都一樣。要不是他們偶爾會打電話給我或是像現在這樣桌上出現信與一筆錢,我大概會以為我是孤兒吧?不過孤兒院也沒那麼大就是了。
信上最後寫著由於我考上台大的緣故,爸爸決定送一台Mazda-RX7給我。我覺得與其這樣倒不如帶我一起全家出國或者 ─ 最低限度 ─ 全家一起去好的餐廳慶祝就好了。不過我也不能說什麼,誰會真正在乎我的感受呢?光是要同情自己與愛一個不瞭解自己的人就已經太累了,而且Mazda也是台無可挑剔的車。
在家附近的餐館吃飯時,我又想起了“她”。當時她是真的瞭解我的,甚至有時讓我感到驚訝。例如說有次我因一時的愚蠢,將坐公車的錢丟進許願池。沒辦法,依舊習慣性的走到公車站牌。
我看到“她”,對她微笑。但她卻馬上查覺出我的異狀,只是不管她怎麼問,我皆因害羞而不表態。
公車來了,她上了車,接著在門關上的那刻她回頭看了我一眼,那是一種確認的眼神。
我持續地佇立著,最後決定用走的回去。路我是記得,只是至少要走一個半小時才會到。
「你坐公車的錢,是不是掉了?」
“她”忽然出現在我面前。我點點頭,像受了什麼委屈似的;不曉得為什麼,眼淚掉了下來。
「不要哭喔…」她抱住我、摸著我的頭「男生哭羞羞臉喔!」
那是一百輛Mazda也換不到的感動。
我有點恍神地看著餐館門口,看到了她─在頂樓遇到那個穿馬丁鞋的女生。
馬丁女孩(代稱)看到我也是相當訝異,拿著點好的食物走到我身後的座位(不曉得是哪)坐下。
我繼續地看著門口,忽然肩膀被點了兩下。
「嘿,你一個人來吃?」
馬丁女孩說。我點點頭,挑了一下雙眉。
「不介意我坐吧?」
她指了指我眼前的座位。
『沒什麼介不介意的,只是自不自在罷了。』
「嘿,有人跟你說過你講話方式很奇怪嗎?」
『有呀,妳是第一個。』
她以有些虛無的眼神看了我一下。
「嗯…那天在頂樓我很抱歉。」
『喔,我接受。』
「你想知道為什麼我會那樣嗎?」
『嗯,很想知道。』
(就算不想知道,我也不能說吧?)我心想
「嗯…前一天晚上,我跟他分手了。」
『那我只好給妳一個拍拍了』
我伸手過去,拍了她的肩膀幾下。她笑了。
「你很白痴耶!」
『或許吧?』
「你現在有女朋友嗎?」
『嗯,沒有。』
「喔…那你有過幾任呀?」
『沒有過。』
「咦?你騙人!」
(為什麼我要騙你這種事?)我心想
「為什麼不交?」
『嗯…為什麼要有?…』
「呃……」
『如果對方一點也不瞭解你,那交往有什麼意義嗎?』
我一直是這麼覺得的。我一直也不覺得愛情有多美好,而且我想要的人也已經消失了。
臨走前,她問了我的名字。
『上次說過了。陳茗靜。』
「好像女生的名字。我叫夏芯楓。」
於是馬丁女孩有了名字。
●
『嗯…大家好,我叫陳茗靜,綽號叫桶仔雞,我有一個爸爸一個媽媽一台Mazda,歡迎光臨,嗯。』
台下笑成一團。
大學新生訓練的自我介紹,或許有其必要性,但我可以很客觀的說(或許有人覺得太過主觀),需要自我介紹的,只有那些從小就一直被捧臉蛋長大的男生(天呀!他好帥喔!)或是所謂的“正妹”(妳長得好漂亮喔!我喜歡妳!)。除此之外的人,自我介紹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每次看到這一類以外的人,因要上台而緊張的半死就覺得好笑。
為什麼大多數的人都會自動以長相分“階級”呢?長得帥或漂亮的人講話就有份量(就學生時代來說。或許上班族也會這樣?)例如說我隨便說幾句話別人就開心得要死或是都照我講的去做。我並不是想自大而是我真的覺得莫名其妙。
“雖然我覺得相當麻煩,不過開在救護車後面感覺真的很好。”
回到宿舍,一打開電視就剛好是“非關男孩”﹝About a Boy﹞的某個片段。我笑了出來,坐在沙發上看完它。好戲。
我想下次自我介紹我可能會說:『我就是“非關男孩”裡的Will』。不過或許會像Marcus一般,被趕下台吧?
我到樓下的餐館吃了叉燒飯,在7-11買了幾杯西雅圖黑咖啡,然後回到自己的床上沉沉睡去。
●
「嘿,陳茗靜,等等有空嗎?要不要一起吃個午餐?」
上課時,隔壁的女生悄聲地問。看她臉上的妝我想她等等應該是要去演歌仔戲吧?不過就是到學校來求知而已,妝幹嘛畫成這樣呢?莫名其妙。
『喔,可以呀!』
也沒什麼不好,對我來說同樣一件事不論跟誰作結果都差不多。填鴨式的教育就是有這種好處。當然偶爾會有些例外,也有些事不管怎麼做結果都不一樣。但大體上這個社會的運行方式就是這樣。
「你好像不太多話喔?」
歌仔戲女孩(原因說過了)微笑的看著我。
『嗯,從以前到現在我都是聽比較多。』
(因為實際上我也不想瞭解妳。)我心想。
「喔?那看來你人緣相當好啊!」
『嗯,應該是沒錯。因為大部份的人都只希望別人聽他們講話而已。』
有誰真正地想浪費時間去瞭解另一個人呢?大多數的人花了一輩子也無法瞭解自己。
「嗯…還滿有道理的…」
她用湯匙敲了敲碗邊,認同式的點了點頭。
「呃…可以給我你的手機嗎?」
她遞手機給我。我輸入了我的號碼,她回撥。
「那是我的電話號碼。」
(嗯?我有說我要嗎?)我心想。
吃完飯後回到宿舍,看到一個哥德蘿莉風的女孩坐在門前,起先只是有點疑惑,後來發現她是坐在我門前,左手拿著一串鑰匙,右手握著一罐ICE(雞尾酒口味)─就像熟睡的人,把東西放在他手心他會握住那樣的握。
是夏芯楓(馬丁女孩),不過為什麼她會在這?
『嘿!夏芯楓,醒醒!』
「哼…嗯…阿俊…嗎?」
(阿俊?是誰呀?)我心想。在我疑惑的同時,她忽然一把抱住我。
「阿俊!我還是不能離開你!不要離開我!」
所以我大概知道阿俊是誰了。因為不曉得該怎麼辦所以我先將她抱進去我房間,打算讓她先躺在我床上。
本來要抱著一個癱著的人走路就已經有點困難了,再加上她忽然用手用力抱緊我的脖子,使得我整個人跌在她身上。
她開始激烈的吻我。我一時間竟然不曉得該怎麼辦。
『嘿!夏芯楓,醒醒!』
我越是推開,她便抱越用力,漸漸的我覺得好像也無所謂了。她的皮膚好細、頭髮好香,而且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升了上來。於是我便放任自己跟隨著那感覺行動了。
我們開始激烈的相吻,舌頭纏繞著;彼此的手在彼此的身上游移,互相解開了彼此衣服的扣子,這一切雖然是如此的鮮明但又相當的不實際,我似乎已經不是我了。
但當我開始要脫下她裙子時,忽然想起“她”。一瞬間,我才驚覺我到底在做什麼呀!
我從她手中掙脫開,跑進廁所用水不斷的沖著臉。不曉得為什麼,感到有點恐懼。
●
我躺在草地上,抽著Lucky Strike。對著藍得發亮的天空吐著煙。躺在我身旁的林仲飛也學我吐了一口煙,不過他是抽雪茄。老實說我覺得抽雪茄滿辛苦的,一支要抽那麼久。不過味道真的很好。
林仲飛是紐約華僑。不過他的中文非常清晰,沒有那種外國人講中文的口音。我實在不喜歡跟有口音的外國人聊天,一方面是想笑,另一方面是偶爾會被他們的口音影響,讓自己講話也出現口音了。
「後來呢?」
『她醒來之後,看到我嚇了一跳。我也有點心虛。她問我有沒有對她怎樣?我說沒有。因為我也不曉得她指的怎樣是怎樣。』
仲飛又吐了一口煙,他用手枕著自己的頭躺下。
『嘿,不是我自豪,不過我竟然對這件事完全沒感覺,好像從來沒發生過任何事一樣。每當我回家時看到她也在開門我會跟她打招呼,但她的反應總令我感到疑惑。事實上我也不曉得該如何反應。』
「嗯。It depends on you,不是嗎?一件事是對是錯,只在你如何去看它。我以前也發生過一樣的事。看來美國人跟台灣人差真多,我甚至真的有跟她發生關係了,不過我們現在還是很好的朋友。」
『噢…這是看人的吧?』
我嘆了口氣,吐了一口煙。將右腳屈向自己。
自從那件事後已經過了三個月了。她現在在她宿舍門口看到我(她就住我隔壁)都像看到鬼似的跑進去房間,有幾次還嚇到鑰匙掉了。我則是每次都會稍微打個招呼。當鬼好像還滿好玩的。
小說和現實社會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人的實際反應。要是在小說裡我們應該會和解、互動變頻繁、甚至就開始交往了也不一定。
但現實就像是鬼抓人一樣。對方不想和你和解就算了,有些人還會惡言相向,甚至到處散撥不實的廣告(這不是要被抓去關的罪嗎?)
我躺在床上,翻開“戰爭與和平”。好書。
大概翻了快三百多頁時手機響了,是仲飛。我想起來今晚要跟某大華教系的女生聯誼。若不是班上同學用the Beatles當年首發的膠片CD誘惑我,我根本不會參加。
我跟仲飛好起來的原因是由於我連續三次都在圖書館遇到他,並打算跟他借同樣的書(戰爭與和平、大亨小傳、飄)。我想如果是這樣的人應該能聊得來吧?事實也的確如此。我倆都瞭解到人際關係的組成方式相當簡單─聆聽,及讓別人感覺到自己是被需要的(各式各樣的需要)。雖然如此的簡單,但只有極少數人能同時具備這兩種能力。
有時由於這樣,我跟仲飛會一整天相對無言或是不斷找彼此幫忙。
「看來太瞭解這種事好像也不太好。」
有一次我們在草地上躺了兩個小時之後,他就這麼說了。我笑了出來。
聯誼(就我參加的來說)不管多少人去,到最後那些演歌仔戲的女生(妝很濃的人)幾乎都只將注意力放在我跟仲飛身上。除了某些比較自卑的女生例外─她們通常只敢偷看幾眼而已。
老實說,我們兩個真的也沒有提出什麼有趣的話題過。我頂多偶爾說一個什麼“綠豆被誰殺了”之類的無聊謎語或是仲飛會學外國人講話。但是這些女生居然能笑得如此開心,還叫我們多講一點。因為長得帥講什麼都好笑這種事真是莫名其妙。
我跟仲飛找了個藉口跑出會場,在外面抽煙抽到活動結束。期間的對話仲飛還是用外國人常有的口音跟我講話,我拿抽完的煙去彈他。
回程時,我忽然想起夏芯楓。她的確沒化妝,而且個性似乎和穿著給人的感覺不太一樣。
“我可不是因為喜歡這樣才穿這樣的。”
這麼說來,她內心是否是很封閉的?
到宿舍時本打算敲她的門,但說什麼好像都不對而作罷。於是我回到宿舍,看完“帝國毀滅”﹝Downfall﹞後就在床上睡著了。
●
九月七號,我從一九歲變成了二十歲。
聯誼完之後到我生日之前發生了一些事。首先是夏芯楓轉學到我們學校且還跟我同班。她一出現在學校就造成轟動,那程度連我這種不想去關心任何事的人都知道了。據說是因為她的外表跟穿著(就我所知有三到四位男生試圖告白)。然後我翹一個禮拜的課跟仲飛到美國紐約去陪他辦一些事情,順道觀光一下。想想也好久沒有出國了。
「唉…這事不太順利呀。」
某天我們在美國某間街角咖啡廳喝咖啡時,他有點無奈的說。不過到底是什麼事老實說我不太瞭解。雖然他試圖想跟我解釋。
『沒關係,都交給時間就好了。』
我喝了一口黑咖啡,不會特別苦但有點酸。
「Yes, time will tell。」
他苦笑。
回國後,和幾個畫歌仔戲妝的女生吃過飯,辦了一、兩次班遊(去花蓮跟墾丁),當選班代,蟬依舊鳴叫著,有些花謝了;而有些花才正要開。
「好,現在我要用抽號碼的方式來決定誰跟誰一組。祝你們中特獎啊!嘿嘿!」
上課時,老師出了個分組題目。我一直覺得這老師講話很幽默,雙關也用得很棒。有些人往夏芯楓位置看過去。
『十八號跟三十七號!請兩位舉一下手。』
我跟夏芯楓同時舉手,面面相覷。
下課時,我急忙跑去門口攔住要走掉的她。
「…什麼事嗎?」
夏芯楓看著地上、看著天花板、看著我的左右、就是不看我。
『呃…我想既然我抽到妳這支特獎,那可能要先跟妳約個時間換獎、討論一下報告吧?』
我微笑。
「那就明天中午鐵板王見,那先這樣了。」
她快步離開。我忽然有點自討沒趣的感覺,但這也不是我願意的。
下午,我和仲飛在羽球場打球。我一直都很喜歡打羽球─腳步的律動、救球的姿勢、揮拍的感覺、瞬間的力道、擊出的聲響,總之是一種意識型態。
「你還真的是中了特獎了。上那堂課的男生都想跟她一組。」
仲飛吊了個小球過來,我前跳一步反手輕擊。
『是這樣喔?那我可能要請一些Body Guard了。』
他看準時機,殺了一球過來,我一個轉身輕鬆擊回。
「聽說她大我們三歲。老實說看不太出來,國外住久了這種事真的很不在行。」
大概來回打了1個小時候我們暫時停止,坐在一旁休息。我遞礦泉水給他。
『不用在意,我也看不出來她大我們三歲。』
之後我和仲飛一起去一家燒臘店吃飯。我點了一份叉燒飯,他也點了一份叉燒飯。然後他說他要去Page one買書,於是我自己開車回宿舍。
回宿舍後,把Msn打開,確定要連絡的人沒上線後,我便打開音響,響起了A Mozart Reincarnated﹝海上鋼琴師-The Legend of 1900﹞。用玻璃杯裝了一杯水走到陽台。雖然沒有家裡的美不過也還過得去,而且我實際上也不是特別想看這片燈海,只是習慣使然。
有時我會伸出手,試著抓住縮小後的車子、房子、人或動物。人好像非常喜歡縮小後的東西,這大概也是一種天性吧?
隔壁的落地窗被打開,夏芯楓從裡面走了出來。她看到我時愣了一下,但好像下定決心地往前走,也看著這片夜景。她趴在欄杆上,眼睛以下都埋進手臂裡。
『嗯…夏芯楓?』
「…嗯?」
她依舊看著前方。
『我不知道妳相不相信但…那晚我真的…沒有作什麼。』
「…我知道。」
『嗯…那我想我們可能要和解一下。』
「…你跟他…有點像。」
她此時轉頭看我,動作依舊沒變。我疑惑的看著她。
「…我是說,前男友。講話方式、穿著、個性…長相也有一點點像。」
我會意地點點頭。
「唉…我真是無可救藥了。總是在被比我年紀小的男生甩掉。而且被甩掉之後還會有依賴感…真是沒用…」
『嗯…』
「可是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我的內心裡有一個空缺,那個空缺需要有人來補位。一旦補位的人消失,我會整個人亂掉。內心也會變得很乾渴、缺氧。我知道不行這樣,但是自己的情緒卻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唉…我該怎麼辦…」
她表情似乎是非常的落寞(臉遮著看不太清楚),並用左手抓著自己的頭髮。音樂則變成了The Goodbye Between Nineteen Hundred And Max。
『嗯…』
我走進房間,打開房門,走到她房間敲了門。過了一下子她開了門。
「我還以為你覺得我瘋了…咦?」
我一把抱住她。沒有什麼理由,只是我覺得似乎該這麼做。雖然抱一個陌生人好像很奇怪,但我們都看過彼此那麼久了應該無所謂。
「…你這樣…我可能會喜歡上你喔…」
她也抱住我。一開始是有些猶豫而緊張,但漸漸地放鬆。
我想我好像是喜歡她的,但我沒有喜歡一個人該有的感覺,甚至可以說我很少對什麼事有感覺。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懷念,那是一種我失去已久的體驗。
幸福感。
我們倆抱在一起,各取所需,接著是長長一吻。不知為何,我們倆同時都流下了眼淚。
●
『當唇接在一起時,我最先感覺到的竟然是她的門牙好硬…這很正常嗎?』
「哈哈!很正…咳咳…常呀!門牙…咳咳…本來就是硬的,哈哈!只…咳咳…只是怎麼會有人接吻時會去記…咳咳…這種事的?哈哈哈!咳咳!」
仲飛躺在我身後,因抽雪茄又一直笑而不斷嗆到。
今天是星期六,我和他一起去爬雞籠山,攻頂後就在這躺著抽煙。(還真是不健康)我想。
仲飛說他在美國時就常常到處爬山,他說當攻頂時、第一道風輕拂過臉龐,會有一種救贖的感覺。
我沒有覺得有救贖感,只是很涼。大概是因為我不虔誠吧?Who knows?世界上充滿著不同的看法。
『對了,這次的報告你怎麼辦?』
「喔,隨便找個地方當我的Mother Land囉。」
他吐了一口煙,還試圖把它們用成圓圈。
上次老師分組的作業,是要做一個祖籍地的自我介紹。為什麼這種作業要分組我真的搞不懂,我想老師也不曉得他自己在幹嘛吧?世界上大部份的人也都不曉得自己到底在幹嘛。
(對了,夏芯楓好像住在跟我一樣的地方…)
在吐出一口煙時,忽然閃過了這個念頭。
「嗯?怎麼了嗎?」
仲飛看著我,表情疑惑。我搖搖頭。
我們在九份老街晃了一下,吃了幾碗芋圓,然後開車回宿舍。
夏芯楓又坐在我的門口。不過這次只是睡著了而已。
『嘿,夏芯楓,嘿!』
我輕拍她的肩膀。一會兒後她醒來,伸了個懶腰,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到處看來看去,兩眼似乎無法對焦。
「嗯…你回來囉?」
『妳坐在我門前幹嘛?』
「噢…我鑰匙不見了,今天可以先住你這嗎?」
她站起身,理了理裙子,然後對我微笑。
沒辦法,所以我就讓她進來。她進來後,我感到心跳有點加速並口乾舌燥。怎麼會緊張起來呢?
「那…可以跟你借浴室嗎?我想洗一下澡…」
我示意她位置。在她洗澡時,我便暫時跟一群寂寞的人聊Msn。真無法理解為什麼有人會說“不熟所以先用Msn聊天”?在我看來是越聊越不熟,有時還會聊得一肚子氣或變得沮喪。
我稍微對某些人交代一些事之後就把Msn擺在那了。打開音響,響起了莫札特的鋼琴協奏曲二十一號。然後我用玻璃杯倒了兩杯水,一杯放在桌上,另一杯則跟著我到陽台發呆。
「你這麼喜歡看夜景啊?」
頭上蓋著浴巾的夏芯楓站到我右手邊,也看著前方。音樂換成約翰.史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
『看著前方什麼都不想,這樣感覺很自在。對了,桌上的水要給妳喝的。』
我打個哈欠。
夏芯楓點點頭,進去拿水出來。然後我們就這樣站著了一會兒。
「我…下學期就要去馬賽了。」
『馬賽?』
「嗯,我爸爸被調職到那邊。以前就常發生這種事了。像小五時、國三、高三。所以我才會到現在才唸大二。因為教育體制不太一樣。我大妳三歲你知道吧?」
我點點頭,喝了一口水。
「老實說我對學生生涯沒什麼特別印象,倒是經常在國外受到岐視。所以我很叛逆,這就是我跟你說我不是純粹因為喜歡才這樣穿衣服的。不過我倒是對國小的記憶很深。你是唸哪間小學呀?你應該跟我住一樣的地方吧?」
『嗯…中正,妳呢?』
「我也讀中正耶!你讀哪班?不過差那麼多歲我想應該是不認識。」
我的心忽然狠狠地跳了一下。
『那…妳以前放學回家時,是搭公車嗎?』
她點點頭,歪頭疑惑的看著我。
『有沒有一個小孩…跟妳一起…等公車?』
沉默。
她的表情變得相當複雜。有點驚訝,有點興奮,又有點猶豫不決。
「所以…你就是…他?」
我點點頭。
她抱住我,像是在抱住即將消逝的東西般用力。慢慢地、我感覺到胸口一片溼。
『妳可以…』我也用力的抱緊她『不要再離開我了嗎?』
遠方傳來與時間不協調的雞啼聲,燈海依舊閃爍,零星的喇叭聲與房裡的帕加尼尼的第五號小提琴協奏曲混合在一起仍然是高明的演奏。我們依舊擁抱著,在月光的沐浴下,時間已靜止。
●
這三個月內發生了一些事。首先是我和夏芯楓開始交往,然後仲飛在美國的那件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看來我這次回美國應該不會再來了。」
仲飛有點感慨的說。朝天空吐了一口煙。在大尖山頂抽煙的感覺還滿不賴的。
『是喔…那看來不是我過去就是你過來找我了。』
「呼…看不到你這個朋友,我想我會很難過。」
『我也是呀。』
我也朝向天空吐了一口煙。看著一大片白色的雲,那形狀好像一隻狗。
雖然看不到他會很寂寞,不過總有辦法見得到面所以還是可以撐過去。
我和夏芯楓一起在中正國小回憶起以前曾經發生過的事,報告成績理所當然的是全班第一。把Mazda RX-7換成Mazda 6 - 2.0。楓葉越來越紅,滿地的落葉蓋著蟬死去的屍體。
「都十二月了,才開始要進入冬天。台灣的天氣真好。」
握著我的手的夏芯楓,正試圖用手去接一片正在落下的葉子。
再過一個月,夏芯楓就要去馬賽了。像是為了追回過去遺失的時光般,我們花更多時間相處,並在允許的翹課範圍內環島一圈。這麼久的分離非但沒有讓我們變得陌生,反而讓我們更加瞭解“珍惜”的意義。未來的事到底會怎樣誰也不知道,所以才更要珍惜現在擁有有一切。不該去抱怨,而是要體諒;不該去責備,而是去瞭解。人的一生就那麼短暫,若把大部份的時間都花在這上面,豈不太不值得了?
『嗯…是啊…』
我搭著她的肩,拾起掉落在她頭上的楓葉。一陣風吹來,零落的葉片在我倆間飄舞。她順了順頭髮,依舊有著她的清香。
我用手背輕拂過她的臉頰,她轉頭對我微笑。
再過一個月。
走在富源蝴蝶谷的森林步道,聽著不遠處傳來的溪流聲,遠方的鳥啼正伴奏著。
我們蹲在溪邊,或撈著努力上游的小魚;或用石塊搭成小堤防,讓水從其間流過;或拿著石頭打著水飄。
再過一個月。
「真希望時間能停止不動…」
夜,我們坐在樹叢間,看著皎潔的月光。月亮亮得很不實際,一直看著眼睛會覺得有點痛。
風吹來,夏芯楓躲進我懷裡抖擻,我無意識地撩著她的頭髮,然後摸著她的臉、手、身體、腿,並記住此刻的她。只有她是我最不想失去的東西。
回房間後,我抱住她,吻她,然後我們倒在床上。我將她的上衣扣子慢慢解開,褪去她的裙子。她閉起眼睛,表情似乎有點緊張。
我到現在還記得月光映在她臉上時,她的美麗與動人。
●
夏芯楓離開了。
在機場送機時,我們抱在一起,她靜靜的留下的淚。
『別哭了,我們應該是要很開心的。畢竟我們又再度相遇了呀!』
「可是…」她頭埋進我胸口「又要那麼久才能見面…」
『不是說寒暑假會去找妳了嗎?別擔心囉。』
我撫著她的頭髮、直至髮梢。她的頭髮依舊直而黑的發亮,香味則是Aquair洗髮精的味道。
「要想我喔!」
入關前,她說。手上拿著面紙擦拭她的眼淚。
『嗯,我會寫信給妳的。』
我揮揮手。
在開車回宿舍時,我腦海中不斷閃過一些已逝去的回憶。雖然回憶不少但其中的人物並不很多;蓉、仲飛、夏芯楓、還有一些還活著的以及死去的人。
我想起國小時的老師,雖然印象不深,國小畢業後我一直有跟她保持連絡。但有一天她就消失了。
回宿舍後,我將Msn打開放著,開啟音響(第二號匈牙利舞曲),倒了一杯紅酒走到陽台喝著。不曉得為什麼,紅酒對我來說相當的烈。但這樣也好,能麻痺我的思考。
國小的老師究竟到哪裡去了呢?記得最後一次通電話時,她跟我說我變了很多。我想我是改變了,我們都在隨著時間的洪流改變,這並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不過想到自己從開朗變得可以說是有點封閉,還是會難過。
我將紅酒一飲而盡,有點恍惚地看著前方。
不過一切都無所謂了,至少夏芯楓的確回到我身邊了。雖然分離很難受,不過我還可以忍耐,畢竟之前都忍那麼久了。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每天依舊準時去上課點名,下課就到以前跟仲飛一起抽煙的地方抽煙,跟班上某些男生要好起來,拒絕了好幾位歌仔戲女生的邀約,班遊去泡了一至二次的溫泉,有空就寫信給夏芯楓。
天氣越來越熱,女生的褲子漸漸變短,許多不知名的花開始開花,蟬開始鳴叫。又到了夏天。
●
「Bonjour!bienvenu en Frence!」(日安!歡迎來到法國!)
在馬賽普羅旺斯機場,某位法國女生看到我便對我這麼說。
『Merci!Comment allez – vous?』(謝謝,你好嗎?)
我對她微笑。
「ça va très bien!Merci! au revoir」(很好!謝謝!再見囉!)
『Au revoir!』(再見!)
「剛才在搭訕女生喔!被我看到了喔!太過份了!」
夏芯楓站在機場的入境處,兩頰鼓起裝出生氣的樣子,模樣十分可愛。
『呵,妳好像變比較黑一點了。』
我笑著走向她,放下行李,像是要確認什麼似的抱住她。
「你完全沒變呢!」
她也開心的抱住我。
走在馬賽的街頭上,牽著夏芯楓的手,陽光從樹葉的縫隙流洩而下,天空像是一大塊深藍色的布,而不曉得是誰將牛奶灑在上面。
我想如果是雷諾瓦看到這幅景象,應該會以“幸福”為題畫出一幅動人的印象畫吧?
她領著我四處走著。期間她會講些她在法國發生的事,我也會提一下班上發生的事。大部份是沒有太大意義的瑣事,但這對我們來說都是不得了的大事,因為我們正在相戀呀!
我大概在馬賽待了二個禮拜,期間也去見了她爸媽。由於夏芯楓從小就常提起我的事所以他們對我都有種熟悉感。尤其是她爸爸還問我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噗!』我差點將口中的香檳噴出來『這…好像有點太早了吧?伯父…』
「呵呵呵!年輕人,年輕人。」
她爸爸做了個奇怪的結尾,然後拿著香檳走到陽台。
待在馬賽這幾天,似乎將我心中某些已死去的東西重生了,而滋潤它們的則是大量的感動。我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這種感覺了。
「嘿!茗靜,快上來!」
某一天的夜,夏芯楓帶著我到卡爾卡松的城堡去。夜晚的卡爾卡松─由於黃色燈光的關係─是非常璀璨而華麗的。
夏芯楓領著我,往城的最高處爬去。
『慢一點,小心跌倒了!』
我跟在她後面,看著她這麼孩子氣的跑著階梯,又擔心又覺得好笑。
快到頂時,她走到我身旁,用布將我的眼睛矇住,然後拉起我的手領著我走。
『是要去哪啊?』
「等等你就知道了呀!」
從她的聲音聽得出來她很開心。
大概又走了一下,我感覺到有風拂過我的臉頰。看來是到頂了。
「將頭往上抬,數到三再把布拉開喔!」
『嗯。一、二、三。』
將布拆下的那剎那,滿天的星星映入我眼底。
我一直覺得星空有股非常奇特的力量,會讓你感覺到非常舒服-有如當你孤獨一人在吃著飯時,身材微胖、看起來非常和藹的老闆娘坐到你身邊對你虛寒問暖的那種感受。只可會意,不可言傳。
「很漂亮吧?」
夏芯楓開心的看著我,表情看起來像是這片星空是她做的一樣。
『是很漂亮,但是…』我將她拉進我懷裡『只有妳,才是全世界最漂亮的東西。』
「唷…什麼時候偷吃糖的呀?」她的臉微微紅起,在黃色的光映襯下顯得更加動人。
『我沒有啊!我是現在要吃。』
我吻了她,然後我們相擁著。
之後,每當我看著星星時,總是很羨慕那些還能看到我跟夏芯楓相擁的生物們。
『我愛妳。』我說。
星星依舊閃爍、地球依舊轉動、心臟依舊躍動、我倆依舊擁著。
●
在等夏芯楓返國的這些日子間,我從沒去想過關於我和夏芯楓之間可能會發生的變化。因為我們是如此地合適,就像亞當跟夏娃一般。
在她即將回國的那個冬天,不曉得為什麼,天氣變得又溼又冷。就連我這麼不怕冷的人都不禁穿起了羽絨外套。於是我常跟一些同學去泡溫泉。
這種冷天氣總是會使人去想起一些往事,而大多數都是帶點灰色的事(例如說仲飛的事)。但因為我現在覺得很幸福所以還可以過得去。
我真希望是這樣。
在意外發生之後,我想起有人曾說命運是由自己所掌握的,是可以改變的。我不曉得為什麼他們會這麼覺得,因為我覺得這一切都已經注定好了。什麼時候生,什麼時候死,什麼時候成功,什麼時候失敗,都已經決定好了。
但這似乎是悲觀的想法,我不知道。不過我想這只是價值觀的問題而已。
就像現在鏡前的我,看起來像一個快死的人一樣。因為我似乎要這麼難過,要這麼同情自己才行。
但是在幾天前我還非常快樂。因為夏芯楓快回國了。我真的好想她,想念她的香味、純真與我們之間的感動。
「我明天大概晚上六點半會到桃園喔,你要來嗎?」
電話中,夏芯楓似乎跟我一樣快樂。
『不要。我要出去玩。』
「嘿!你很過份喔!」
『開玩笑的啦!車子都已經洗乾淨了,明天一定準時到,可以嗎?娘娘!』
「哇,你還變得真油腔滑調,看本宮回去如何治你!」
『娘娘饒命!』
「好啦,我要準備去登機了。等等見囉!」
她掛掉電話。
過了幾天之後,我收到一封信,寄信者是夏彬禮。是夏芯楓的爸爸。
又過了不曉得幾天之後,仲飛從美國撥電話給我。
「嘿,我聽說那件事了。你現在還好吧?」
『我想應該是還好。』
我看著四周,充滿著被摔壞的東西。除了音響依舊完好如初的撥放著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
「要不要我去台灣幫忙?」
『嗯…我想應該是不用。反正大概就這樣。』
「唉,等我這裡的事處理完我一定馬上去台灣,有事記得打給我,好嗎?我知道她在你心中的地位,我很怕你會崩潰。」
『好。有事會打給你,知道了。』
我掛了電話。
那件事就是,夏芯楓搭的那班華航飛機,飛到台灣海峽上空時居然在空中解體了。飛機為什麼會解體我不知道,這是電視上說的。
我去參加了她的告別式。告別式完了之後,我到了那個公車站牌放了一束向日葵。看著這個站牌,臉上的洶湧、逐漸失控…
「…大哥哥,你還好嗎?」
我不停激烈的哭著。不曉得過了多久,忽然有個人遞了一包衛生紙給我。我抬頭看她,感覺像看到當年的夏芯楓。
我抱住她,依舊不斷的哭著。
「不要哭喔…男生哭羞羞臉耶!」
她摸著我的頭─像當年的她那樣。
之後,我每年都會定期到公車站放著一束向日葵。沒有為什麼,單純是因為我覺得她像向日葵一樣在我心中綻放過。
未來的日子裡,有一天,我和一位辦公室裡的歌仔戲女生出去吃飯。她不斷的講著各式各樣的話題,但我都只是點點頭,沒多做表示。
「你怎麼都不笑呀?我好像從來沒看過你笑過。還是說跟我在一起讓你不快樂呀?」
她笑笑的說。但表情看得出來有些僵硬。
『…因為我的感覺已經讓向日葵帶著、在太陽前面燃燒殆盡了。』
我喝了一口黑咖啡,好苦。
有時在陽台喝著紅酒時,我會想,到底這樣的日子還要繼續多久呢?我還要傷心多久才能超脫呢?
人的一生從出生開始就不斷失去,沒有一個人能夠避免。缺少了仲飛這個好朋友讓我感到空虛、心中充滿空洞,而那空洞的缺則由大量的失落感填補而上。所以在那之後我偶爾會覺得很難受,身體好像快乾掉似的;而夏芯楓的死則讓我一點感覺也沒有,因為所有的感覺已經隨著她死去了。
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裡有一句話─死不是生的對極,而是被包含在生的裡頭。我們從出生下來就在等著死去。雖然這麼想不過我還是無法克制自己難過,心依舊這麼的缺氧且空洞。
我將剩餘的紅酒連同酒杯拋向空中,轉身,隱沒黑暗之中。音響則正響著鮑爾定的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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