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桾是我在國家考試補習班認識的同學。雖說是同學,和意義上的同學定義又不甚相同。國家考試補習班,不同於國高中那類的補習班,基本上和誰都不會有所接觸,和誰都不會有所交流。進了教室,只有螢幕和你。在教室,能觀察到人生百態 ─ 有些人一直對著螢幕傻笑;有些則兩眼無神;有些睡到口水都流出來了。真正聚精會神在抄寫筆記的頗少。有時覺得國家考試補習班就是人生的縮影。努力的人總是少數,讓自己輕鬆渡過的比比皆是。

 

教室內禁止飲食,需要吃東西的人,得到教室外特定區域解決。起初我是離開補習班用餐。後來覺得補習班冷氣比較涼,就帶回來吃。每到晚上約六點,桾〈當然,那時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就會從大門走進來,將書包放置好後便低著頭,手中拿著一個拉拉熊餐袋,快步走到我旁邊座位用餐。那時我還不認識她,只覺得這女生行動模式非常固定 ─ 總是吃一個麵包,喝一杯光泉蜜茶〈同時不斷使用智慧型手機〉。偶爾喝的是飲料店的飲料,顏色看起來也像蜜茶。這麼喜歡喝蜜茶呀,想詢問她。但因太奇怪了而做罷。我們一方面歌頌著自由,實際上,活在這世界上,就無自由可言。稍微自由一點就會被貼上怪胎的標籤。

 

 

『呃...怎麼了嗎?』

有一陣子我開始閱讀托爾斯泰的小說,吃飯時都會拿著看。過程中,總感覺到有視線往我這望來。幾次望去,都會和她四目相會。她會立刻將目光擺向她眼前事物 ─ 通常就是手機。在一次交會中,我這麼詢問了她。她看起來有些慌亂,可能沒想到我會出聲吧。

「嗯...很少看到有人在看托爾斯泰的書。」她咬了口麵包後說。嘴巴嚼動著。

『很好看呀。妳有看過嗎?』我問。將隨手拿到的紙片充做書籤,把書闔上。

「只讀過安娜卡列寧娜。」她將麵包放下,右手拿起光泉蜜茶,吸了幾口後繼續說:「Все счастливые семьи похожи друг на друга, каждая несчастливая семья несчастлива по-своем。」

『這是哪國語言呀,德文嗎?』我尷尬的笑了一下。遇到無法理解或超出日常的事情時,我經常會像這樣笑。

「是俄語。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說完之後,她微微笑了一下。「因為太喜歡這句話了,特地去背了這段俄文。」她托著腮,右側臉龐面對著我。「你不覺得嗎?」

『覺得什麼?』

「這句話寫得很有感觸呀。」她又笑了一下後,端起麵包繼續吃。

『嗯...乍聽之下是還滿有道理的。』我挖了一勺飯,邊思考邊吃了起來。『不過我覺得,感受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也就是說,雖然有差別,可心情上的愉悅或悲痛,人人的感觸都差不多。』

她咬著吸管,眼神往上飄,像是在思考什麼。大概是在思考我話中的意涵吧。「你的意思是,所有的感受,大家都差不多?」

『例如說,今天妳中樂透一百萬,跟妳小時候從媽媽手中拿到額外的十元,那快樂的心情其實是一樣的。但根據時間與空間,妳會誤以為前者比較快樂。』我放下手上的湯匙,轉頭看著她。她的眼神相當銳利,放鬆時,臉部表情看起來有些像是不耐煩或是在心煩。大概是因為嘴唇較一般人平直且長。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漂亮,不過當我第一眼正視她時,心卻深深的被打動了一下。那是為什麼呢?『或是說像痛苦,小時候被罰站跟長大被施以酷刑,那心理上的痛苦其實也只是時空的不同。』

我吃了幾口飯,又想了一會兒說:『不過看到因外表出色而受人愛戴的人們,和我們有著共同的煩惱,確實是會讓我有點憤世嫉俗。』

「呵呵。」她忽然笑了。「憤世嫉俗?會不會太誇張了。」然後雙手捧著蜜茶,吸了幾口。看起來很用力,卻沒發出任何聲響。然後她把蜜茶放下,拿起只剩幾口的麵包。「我把麵包吃一吃哦。先不吵你看書了。」她又對我露出感覺相當好的微笑後,低頭開始進食。那光景讓我想起以前養的兔子,似乎也是這樣吃東西。

過沒多久後,她朝我揮了揮手,用唇語說自己要進去了。櫃台並沒有規定不能講話,大概只是覺得我在看書,不想用聲音打擾我吧。真是有趣的人呀,長得又很標緻。應該活得很快樂吧。不過快不快樂是相對的,不是自己才剛講過嗎?

 

 

讀完一片CD後〈一片大概是3小時左右〉,櫃台通知快打烊了。東西收拾完後,在地下停車場牽車時又遇到了她。她站在一台機車後面,不斷踩著踩發桿。

『嗨。妳的機車怎麼了?』聽到我的聲音,她朝我這裡望來。發現是我後開心的笑了一下。她的笑容是會被歸類為《真摯》的那種類別。讓人感覺她是發自內心地因為看見你而開心。有人就是能笑得如此吸引人,像我笑起來就像是中風過的病人。

「好像沒電了,太不爭氣了!」她輕輕拍了機車的頭兩三下,像是在責備什麼小動物似的「踩了好幾分鐘了,感覺二氧化碳濃度過高快暈倒了。」地下停車場空氣非常悶,由於汽機車的廢氣,這裡總是又悶又熱。

『我幫你發發看,妳先到外面等我吧,發起來再幫妳騎出去。』我邊說邊往她的方向走。並一邊想著之前學過踩踩發桿的方式。踩踩發桿不能一口氣踩死,要先踩一點點再完全踩下去,跟射擊手槍的感覺很像。我接過龍頭後,先試踩了一兩下。大概是車太舊了,踩發桿有點卡住。她仍然站在旁邊看,表情有些不耐煩。不過那僅是她不笑時的待機面貌。

踩了兩三下後發動了。『踩這個是有訣竅的。照這個訣竅一下就發動了。下次試試看吧。』我稍微發了一點油門後把車交給她。「你好厲害哦,謝謝!還以為今天也要住在地下道了!」她笑得是如此燦爛,我看得非常不好意思。為什麼會不好意思呢?那反應我無法理解。『沒那麼誇張吧,叫人來載就好啦。』我邊說邊看著她將安全帽戴上,把包包掛在車上。她的包包上裝飾著兩個拉拉熊的玩偶及鈴鐺。放置時發出清脆的聲響。「嗯...有道理呢。」她坐上車後,又對我笑了笑。「謝謝你囉,你也早點回家吧,再見。」語畢便騎走了。在過收費閘門時又回頭往我這笑著揮手。回程的路上我一直想起那一幕,那是非常有自信的人才能做出來的舉動。刷完牙,洗完澡,我還在思考下次在補習班該怎麼與她應對。

 

 

「對了,你是要考什麼?」桾問著,她稍微側身往我這看,同時晃著手中的光泉蜜茶。

那天之後,我跟桾一樣偶爾會在櫃台外遇見。多半是單純打打招呼,偶爾會談一些關於托爾斯泰或是其他作家的書。沒談話時,桾多半專注地使用手機。她會不斷開啟Instagram或Facebook等app檢視訊息《某次意外發現的》。每檢視完一段時間又會再看一次。有這麼好看嗎?我心想。

『我是打算考鐵路。妳呢?』我將《哥薩克》放下,轉身看著她。「我嗎?打算考港務局。不過我也有報四等警察特考。」她說。

『我記得港務局不是再過3個月就要考了嗎?那就祝妳馬到成功囉。』「我會的。到時你可以來基隆港找我玩。開玩笑的。」她伸了伸舌尖「港務局裡面也不是能玩的地方。」

『萬一四等特考考上的話,妳會放棄嗎?』我問。

「我還沒想到那麼多耶。可是沒什麼準備,只是想練練筆。」她搖了搖手中的蜜茶,然後放下。碰到桌子時發出“叩”的一聲。「不過其實考上什麼都好。這樣就可以比較獨立。」她將吃完麵包的袋子折好,站了起來。

『嗯...也是。』我回應,食指尖無意識地敲打著書本封面。考上公職跟獨立有什麼關聯性嗎?我在心中想著。

「那我先進去囉。」她稍微笑了一下,指了指櫃台後方的視聽教室,然後走到垃圾桶旁邊,把塑膠袋扔進去後就走進教室了。我又稍微看了幾頁後才進去。位置正好是她旁邊,意識到我經過時,她抬頭對我笑了一下。加油。我用唇語說。她則回以更加燦爛的笑容。

 

 

在那之後的某個禮拜六傍晚,我前往松山文創園區觀賞一場爵士音樂會。鼓手的SOLO真的是沒話說。爵士樂真是種帶領情緒的好音樂。中場休息時,發現手機傳來了訊息,是桾。

“今天怎麼沒來?”在這句話後面她附了一個圖片,是一隻企鵝在疑惑的表情。

“在松山文創園區聽爵士樂呀。”我回應,同時伸了一下腰,坐在地板上身體有點僵直。

“那在哪邊呀?”她回應。

我傳了地點資訊給她。活動開始了於是我將手機收回包包,繼續專心聆聽。在鼓手又做了個高難度的SOLO後,我的肩膀被點了兩三下。轉頭,桾正微笑地向我揮手。她穿著深黑色針織外套,青蘋果色襯衫,黑色牛仔七分褲及三孔馬丁大夫靴。我一時看傻了眼。「嗨!演出到幾點呀?」邊說她邊在我右手邊坐下。「我也很喜歡爵士樂耶。」然後她從包包中取出一瓶小瓶的礦泉水喝了幾口。

『呃...哦,表演到9:30。』直到桾坐下我才回神,將節目表遞給她。『現在演奏到這裡了,活動有點延遲。』並在上面指了指。意識到自己靠她太近而有些不好意思。不過她似乎沒注意到。接著演奏又開始了,於是我們便轉身聆聽。可由於一直感覺到她的存在而有些分心。桾的外貌對我而言非常漂亮,而和這類女生相處我會相當不自在。平常由於是在補習班,隔著一段距離,聊些馬上忘記也沒關係的話題所以沒有那麼緊張。但在這種距離下無論如何都沒辦法不注意到她,同時因為自己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而生氣。明明是從我腦波中傳出來的感受。

「我很喜歡這種類型的爵士,融合爵士聽起來很繽紛,動感很強。」薩克斯風手獨奏結束,她興奮得拍起了手。「好棒的演奏!」同時轉頭對我冽開了笑顏。那笑容讓我想到冬天的陽光。看著這樣的她,心跳不自覺地加了速。

活動結束後,她還坐在地上一陣子。『妳要搭捷運嗎?』我站起身,拍了拍褲子。「嗯。我要搭到迴龍站。你呢?」她依然坐在地上轉頭望向我,接著站了起來,拍了拍褲子。『我要到民權西路站。』我說。

「今晚的星星好多。」往捷運站的路上,桾抬頭看著天空,同時將右手掌張開,手往上伸。「都分得很散,這樣不會很孤單嗎?」神情看起來有點落寞。但那應該只是燈光的關係。

我沒有回應,默默地走在靠馬路一側。雖然想很現實的回應她其實宇宙很擠,不過太不解風情了而作罷。該聊些什麼呢,我思考著。

「你覺不覺得...」她頭持續地看著天空說著「我們其實是在學習如何當一個小孩?」然後順了順右側的頭髮,露出微尖的耳朵。

『什麼意思?』我不解,轉頭看著離我約一步遠的桾。大約及肩的頭髮使得她髮尾捲曲起來。她的臉頰既白且圓,不過下巴部份有些寬。

她又走了幾步後才說:「就是呀,我們還是小孩子時,需要一個人面對各種孤單。需要人陪。不過那時我們還小,不明白那種感覺是什麼。漸漸地我們...“懂事”了。知道什麼叫做孤單,拼命想融入群體,想變成”大人”。」她從側背包中取出瓶裝的蜜茶,只喝一小口便收起來。她到底帶了幾罐水在身上?「直到脫離所謂“學生時代”,我們又開始孤單了。」一隻貓站在椅子上看她,表情像是在說怎麼還不拿罐頭來給它吃一樣。她伸手逗弄它,看到沒有罐頭它就跑掉了。貓是很社會化的動物。「我們是不是不能沒有人陪就無法處理孤單呢?」

絕對不是這樣,只是每個人的控制情緒的強弱不同罷了吧。我這麼想著。『和男朋友或親人怎麼了嗎?』不過我沒有這樣回應。長大的幾個好處,就是能隱約體會到對方的弦外之音。

桾走路速度在女生當中算快,不用刻意調整步伐就能順利跟上。附近的店家使用自動擴音器不斷播放重複的促銷訊息,為數不多的路人經過時皆被吸引,可誰也沒進去。

桾轉頭,持續地盯著我的右臉龐,欲言又止的樣子。她的眼瞳非常深邃,彷彿可以從她的眼瞳中看到自己。雖然是看著我,但那感覺像是穿過我看著更遙遠的什麼。「為什麼會這麼覺得?」她笑了,帶著苦澀的表情。「好敏銳。」

她繼續走,頭抬得高高的,像是在思考什麼,又像是單純在發呆。『很多事,不是我們努力就能有回報的。因為絕大部份的事都不是我們造成的。』我說。實際上,我們的心情好壞,幾乎都是由別人、特別是相當在意的人所決定的。我想起以前暗戀過的一位女生,那陣子無論多快樂的事,都不如她跟我打聲招呼快樂。真悲哀呀,我想。不過誰也改變不了什麼。現在那個女生過得怎樣呢?那也不是我該關心的,她從未給予我如此殊榮。

「呵呵。」她轉頭,往我這個方向看過來。「說得真好。」

我們走到了捷運站,走下了長長的的樓梯,走過了電子閘門〈悠遊卡刷了3、4才過〉站在沒什麼人的通關門前,她依然站在我右手邊。「其實...」桾從包包取出蜜茶,要喝下時像是想起什麼似地又收了回去。「也沒有什麼事,被提分手而已。」語畢,她繼續看著電視上的廣告宣傳,好像正認真地研究內容,可那雙眼空洞得令人痛心。「很多人都會遇到的小事,真的沒什麼。」她像是要確認什麼似地點點頭,而這句話並非在講給我聽。這時我應該說些什麼呢?但這種心情是我說些什麼就能化解的嗎?『我沒有談過戀愛,所以我不曉得失戀是怎麼一回事。不過所有的情緒應該都能透過意志力去改變的。試著想些有趣的事吧。』說這些真的有幫助嗎?『好比說,剛剛的爵士樂呀。演奏得那麼棒,就是為了讓妳快樂呀。』不過我想說什麼都沒有用吧。情感的波動就是這麼固執。

「你說的這些我都懂。」她側頭看向我,表情不可思議地微笑著。「可是,總覺得我是我,我又不是我。很努力想控制自己的心情...」忽然間,她的淚無聲的落下。「完全沒辦法。空氣都從胸口被抽走了。」

我從側背包拿出衛生紙給她。她暫時盯著那張衛生紙一會兒,好像是在想這是什麼。「嗯。」然後她搖搖頭,用手將眼淚拭去。捷運來了,我們上了車。坐在兩人的座位上。她眼睛一直望著沒有任何風景的窗外,我開玩笑的朝她眼前揮手,她嚇了一跳後轉頭疑惑的看著我。怎麼了?她問。沒有呀,看妳魂魄是否還在,我說。她對我做了一個不怎麼樣的鬼臉。

一直到了迴龍站,她要下車時,才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我:「咦,你不是要在民權西路下車?」『對呀。不過有小精靈拉住了我的思緒,讓我到現在才想到要下車。』我回應。「什麼小精靈,你是喝醉酒了哦?」她說,然後看了一下手機。『捷運上又不能喝東西。等等被妳錄影上傳到FACEBOOK我會爆紅。』她聽完我的話後輕輕的笑了一會。

「到這邊就好了,出站就要收費了。」在電子閘門前她這麼說。該不該陪她繼續走呢?我在腦中快速思考著利與弊。雖然想像小說般帥氣的護送她回家,『但現實不是小說。』我忽然脫口而出。「...說得也是。」桾以為我在跟她說話,稍微低下頭說。『也沒有什麼童話故事。只有托爾斯泰與他書中的現實。』我繼續說。接著說:『妳到家時再傳個訊息給我吧。今天有妳陪著聽爵士樂真的很開心。』她出了閘門後回頭說:「沒想到我還能讓什麼人開心。我以為在我身旁只會有痛苦而已。」她笑著說。旁邊在充電區充電的男生抬頭看了她一會。接著又繼續玩手機遊戲了。『大概只有那個不知好歹的白痴認為吧。再見。』我拿出手機,向她揮揮手,然後轉身步下捷運站。

到家後又過了不曉得多久,才從手機上收到桾傳來的訊息。我暫時就那樣放著,從冰箱斟了杯昨晚開的紅酒,爬出陽台外,倚著柵欄看向窗外。一口口慢慢喝了起來。遠方的山頭一片黑暗,但山的另一端卻異常明亮。馬路上偶爾傳來改通直管機車的噪音,樓下正步行回家的人群聊天的聲音。有幾根路燈正在發亮,有幾根完全不亮。

我想我是喜歡桾的。可是為什麼會喜歡她?因為她很漂亮?她個性很好?也讀托爾斯泰?不。我覺得是更純粹的感受。也就是:沒有原因。喜歡一個人,不需要任何原因。喜歡就是喜歡。就像肚子餓也不需要理由,心情差也不需要理由。這世界上許多事情的肇因都是沒有理由的。

底下緩緩步行過去的狗,忽然抬頭看向我這邊。大概在想我怎麼有辦法爬到那裡吧。狗可能有很多事情無法理解,就像我們也有很多事情無法理解一樣。就算我喜歡桾,世界也不會因我而改變。只有我自己會給自己痛苦而已。那為什麼神要讓我們喜歡上一個人呢?這一點也不合理。人應該是盡可能想辦法生存下去的生物,可是喜歡一個人卻可能使我們走上不歸路。

我爬回房間,將酒杯放到浴室後,打開了訊息。

“今天失態了真抱歉。謝謝你今天陪我到迴龍站。”

“不會。老實說...我也放心不下妳。而且陪妳也很快樂。”我回覆。

然後就一直沒有回覆了。所謂的情傷,究竟能傷到多重?而那種痛,是以什麼樣感覺所存在的呢?我們每個人都會難過,各種程度,但這個感受,究竟能讓我們在未來的生活中,獲得什麼樣的幫助呢?我將手機插上充電器,搔了搔頭,關上房間的燈。那對我們即將要面對更長久的人生,根本完全沒有幫助,甚至只會形成一種阻力,讓我們對於許多事物不敢接近罷了。在深沉的黑暗到來前,我這麼想著。

 

「你今天吃的便當是在哪買的呢?」桾稍微往我這抬頭,想看清楚盒中物。「看起來很不錯。」然後咬了一口她手中的雜糧麵包。

那天過後,和桾在補習班見面時仍舊會聊天。聊天內容仍舊是些馬上忘記也無所謂的小事。那晚的事彷若沒發生過。情感的流動非常奇妙,某種程度而言可說是不可理喻。實際上大部份的時候,我們的情緒是處於些許低落狀態的。而那種感受是能透過強大的意志力來改變。每個人或多或少在下意識中,會替自己塑造出一種形象,並認真相信自己就是如此的人,同時努力讓周邊的人相信這就是這個名字應該有的模樣,並決定討厭或喜歡。而在特別的情況下,也會像桾那樣,露出完全不同的一面。

『在轉角那邊買的,全家便利商店對面。那邊不是有間長期違規擺設的服飾店嗎?』我在空中舞劃了一番『那間的特色是海南雞飯。有機會可以去吃吃看哦。』我喝了一口水後忽然想到一件事。『對了,妳非常喜歡吃麵包嗎?好像每次看到妳時,都是在吃麵包。』我指了指她手中的麵包。

「上午我在麵包店工作。沒說過嗎?」有些麵包屑掉到她身上,她用食指與拇指慢慢的夾起來放進塑膠袋中。「當天賣不完的麵包,店長會讓我們帶回去吃。」然後拍了拍她身上的衣服。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連身洋裝,顯得相當瘦,雖然她本來就很瘦了。桾用右手把飲料夾起來吸了幾口,大概因為空了,發出了輕微吸空氣的聲音。桾做許多事情動作都相當和緩,某種程度來說可以稱為優雅。她將喝完的蜜茶利樂包放置於一旁,雙手抓起了麵包,繼續吃起來。她並非刻意展現這種氣息,而是自然而然如此。

一直到她吃完要進教室,我們都沒再講過一句話。一抬頭,她已離開座位進了教室。我稍微盯著她剛坐的位置發愣。那彷彿還殘留著凝重的空氣。為什麼我和她之間會產生那種氛圍呢?那是因為我不是特別的。她和我訴說那些事,只不過是因為那個時間點,我剛好在那個地點。而她有不得不說的情緒罷了。更年輕的時候我會採取一些行動,在受了相當程度的傷後﹝到被指著說噁心的地步﹞,小說故事便被現實世界熔解。沒有誰是真正需要我,我也不是誰的男主角。『不是小說』我脫口而出。櫃台帶著愁容的阿姨朝我這瞪了一眼,她大概覺得我有病吧。的確許多在這裡的人看起來多少都有些問題。

我將桌面清理乾淨,將便當盒扔進鋁箔包回收桶,走進教室開始觀看行政法課程。不過當然什麼也沒進入我腦中。亙古的回憶四面八方地、透進我的思緒。大部份是片斷的、令人受傷的故事。難道都沒有什麼快樂的事?我邊收著講義邊思考著。十分鐘前一臉愁容的阿姨進來大喊九點了,音調感覺像是再不離開她就要打人了一樣。實際上她也是九點下,只是這間以教法律為主的地方,老闆完全沒有守法的意思。當我要離開前,發現桾早已離開。我揹著沉重的書﹝厚厚的兩大本﹞,走到附近港口的觀景平台坐了下來。形形色色的人從我四方顯影又消失,附近小孩吹的泡泡飄到我前方不遠處便破滅。有些人站在港邊獨自抽著煙﹝並同時將煙蒂往海底扔﹞,有些人站在附近擁抱撫摸。但大部份的人只是坐在造景上發呆,想著屬於他們自身的悲劇。坐在我身旁的人脫下外套時揮到了我的手臂,我下意識往那望去,是個穿著合身黑套裝的矮小女生。她小聲地說了句抱歉,我對她揮揮手,示意她不用在意。接著她從提袋中拿出好幾罐UCC黑咖啡,像很久沒喝到水的人般,以相當快的速度一罐罐的喝光。一回神,她已經喝了78罐。為什麼需要在晚上九點多時喝如此多咖啡呢?

「怎麼了嗎?」那位喝了許多咖啡的女生忽然轉頭望向盯著她的我。她的眉頭皺著,看起來像在生氣,又像是身體不舒服。手正緊緊握著一罐UCC咖啡,過於用力指間泛白著。

『呃...沒有。』我立即將頭轉回到前方的港口。真的像是被電到一樣。

她似乎完全不在乎我的回覆,從皮包中取出智慧型手機,緩慢地滑動著。由於場面尷尬,我將側背包揹起來便離開,往地下停車場走去。經過摩斯漢堡時,看見桾正對著一位男性笑著。究竟在聊些什麼呢?那也不關我的事。這世界上幾乎所有的事都和我不太相干。有時連關係到我自己的,我也無能為力。

騎車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著些快樂的事,並同時感受到,所有快樂,最後都成為令人感嘆的過往。那是因為那些雀躍的時光不會再重現了呢,抑或是我的想法隨著成長而沉重了呢?時間一分一秒持續地流逝,所有的現實不斷在我面前化為過往,正如那些無色無味的情感。在某個時間點會逐漸聚集至最大,接著便毫無辦法地,成為遺憾的過往。那個夜晚桾忽然毫無防備地將她的內心最脆弱的情緒曝露於我面前,而那時我沒有把握,而且也不可能把握住什麼。眼前彷彿出現一個實體,用力一抓卻僅是一團沙。

到家後,我將音響打開,流洩出不知名樂手所演奏的不知名爵士樂。到浴室花了很長的時間洗澡﹝一直忘記哪部份已清洗過﹞,從冰箱取出冰冷冷的紅酒,斟了一大杯走到陽台慢慢地喝著。許多思緒四面八方緩緩地從我腦中顯現,大部份是忘了也無所謂的小事,可這些不起眼的小事,卻塑造了他人和我的互動方式、及對我的看法。而那是否是真實的我,連我自己也不太確定。底下的道路上有對情侶親暱的走著,男方不斷對女方毛手毛腳。為何我們不積極地使自己過得很自在舒適就好,而是要費盡心思的讓另一個與我們毫無相關的人快樂及感動?

我走回房間,將玻璃杯洗好放回冰箱上。關燈後躺在床上,一直到意識消逝前,我還在思考為何我的心會因為桾而悸動,以及這股悸動究竟是什麼。

 

12月。

許多人光是看到這個月份的出現,心中便會產生莫名的期待、幻想及不安。而隨處可見的聖誕裝飾及歌曲則加劇了這些情感的強度及深度。為什麼我們對於這個節日會如此重視呢?

「我也覺得有點精神病。」君手指在太陽穴旁,作了個頭腦有問題的手勢。另一隻手同時舉起罐裝UCC咖啡喝了一大口,眉頭同時皺了起來。「從我出生以來,就一直對這個節日感到疑惑。」她稍微扶著頭,大概是咖啡太冷讓她不舒服。「不是我自誇,每到聖誕節我就收到一堆禮物跟告白。為什麼這一天要做這種事,而其他節日都不用?」她又喝了一大口咖啡,像是口渴很久了。接著眉頭又皺了起來。大概是心悸讓她不舒服吧。

在遇到君之後﹝我後來才知道她叫做君﹞我經常在下課時走到觀景平台來,看著形形色色的人群,讓腦袋暫時停止思考。而君每12天就會坐到我附近,帶著十幾罐UCC黑咖啡,一如往常,一罐接一罐不停的喝,簡直就像酒鬼在喝酒一樣。有一次她從袋中取出咖啡時,滾落到我手的旁邊。當她伸手要過來拿時,我下意識地撿起遞給她。她稍微抬頭盯著我一陣子「謝謝。」說完後,將剛剛那罐冰咖啡放進袋子。『經常看到你坐在這裡喝咖啡。』我將手中的細小水滴搓掉,側面看著她。她將後髮綁成馬尾,形成類似公主頭般的髮型。她稍微低著頭,隨著這動作,右側髮梢稍微蓋住了她的側面。『這麼晚喝不會睡不著嗎?』

她轉頭望向我。「會呀。」像是好奇為何我會這麼問的音調。「攝取這麼多咖啡因,當然會睡不著。」接著她轉回身,從側背包中取出手機,接著將手機轉半圈,雙手拇指放在螢幕上。看起來像是在玩遊戲。她的表情相當專注,因為不曉得該怎麼回應這個狀況,我也取出手機,邊檢視著許多人貼在社群網路上的訊息(大部分是在炫耀自己的人生)邊看著遠方。燈光於港口兩側璀璨的亮著,正中間則是深邃的黑暗。許多穿著軍服的年輕人,揹著相當大的行李箱往特定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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