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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著桌上還未拆封,外面寫著店名及電話,約八吋大的生日蛋糕發呆。雖然我很清楚那是生日蛋糕,不過這樣盯著它看時,卻覺得那彷若是某種不明物體偽裝成生日蛋糕,或是生日蛋糕偽裝成某種物體似的。而印在上面的字也逐漸失去原意,像是錯字般。我面無表情觀察著這錯誤,覺得這一切似乎都成了場鬧劇,連今天(六月三十)是不是真的我生日都不確定了起來。

 

叮咚!

 

我著實嚇了一跳 ── 由於那忽如其來的門鈴聲 ── 真的是從椅子上跳起來那種驚訝程度。門鈴又響了兩聲,我站起來,走到玄關開門。是媽媽。

 

「我回來了。夏帆妳在幹嘛?怎麼這麼晚才來開門?」

 

媽媽走進玄關,把手提包及一袋食材放下,在門口脫鞋。

 

『沒什麼。看著蛋糕發呆而已。』

 

我將媽媽的手提包及食材拿進廚房,不經意看到時鐘指著六點半。想起麻由子說過由於拍戲緣故,約末七點才能到。

 

媽媽走了進來,將要洗的菜放進鍋子,要退冰的肉拿出來放在水槽滴水,然後圍起圍裙,開始煮菜。

 

「今天要煮妳最愛吃的野菇燉飯及玉米濃湯喔!」

 

媽媽邊開瓦斯邊說。

 

我暫時靜靜地洗菜。過了一會兒才用著輕描淡寫的口氣問:『爸爸今天也要加班吧?』然後我轉頭看著媽媽。

 

「嗯…平常加班也就罷了。連女兒生日也加班…」媽媽攪拌著太白粉,表情有點生氣。「算了別管他了。麻由子跟妳男朋友不是要來嗎?」

 

『麻由子說七點左右才會到,她在拍“與狗狗的十個約定”。至於…男朋友…』我盯著不斷被水沖著的肉,想到昨晚男朋友傳來的簡訊,心中的空洞似乎更擴大了些。『他…今天有事…跟別人約好了…嗯。』

 

「唉…」媽媽將太白粉漿繞一圈倒入湯中,開始攪拌。「男人都一個樣。」

 

約末七點左右麻由子到了。一進門她便露出感覺非常好、讓人會隨之展眉而笑、不可思議的笑容。直到很久的以後我還沒再次看過類似這樣具有魔力的笑容。麻由子的笑容真是無法用言語形容,那就像早晨的霧、傍晚的霞、夜間的星般 ── 看見時雖然會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但卻怎樣也無法分享那感動。

 

「猜猜看我帶什麼東西送妳呀?」

 

麻由子將手中的禮物放置身後,將身子稍微往前傾看著我。那東西非常長,包裝袋從她身後露出一大截。

 

『嗯…不會是托爾斯泰全系列吧…』我用右手指將下巴往上頂,思考著。

 

「怎麼可能會是那種怪東西呀…」說著麻由子將東西遞給我。接過時感覺有點沉重。「到裡面拆吧!嘻」

 

麻由子將長至膝蓋的黑色高筒靴脫下,將它整齊擺在角落,然後跟著我進來。走到我身旁時,我聞到了淡淡薰衣草香。我問她是不是洗好澡了,她搖搖頭,問我為什麼,我說因為有薰衣草味,她聞了下手臂說沒感覺。

 

大概七點半時一切就都準備好了。媽媽將燈關掉,麻由子將蠟燭點燃,然後我們一起唱了生日快樂歌。蛋糕是我愛吃的黑森林口味。在要許願望時麻由子請我幫她許中彩卷頭獎的願望,還認真擺出請求手勢說拜託了!我白了她一眼。

 

『…祝麻由子心想事成,祝媽媽心想事成,然後……好了!』許完第三個願望後我用力的將蠟燭吹熄。由於太用力,有根蠟燭差點倒下。

 

「為什麼…」在吃著蛋糕時,麻由子忽然看著我問:「剛才願望不一次講完,而分兩次講呢?」

 

『嗯…感覺這樣比較有效力呀!』我咬著塑膠叉子說。『不是嗎?』

 

「嗯…說得也是呢!」麻由子點了點頭,開心的笑著。

 

電話響了,媽媽跑去接。從媽媽應答聲中斷斷續續聽見如“加班到十二點?”“今天是女兒…”“你有重視…”之類的話。

 

用完餐,桌面收拾好後,我將剩餘的蛋糕包好,上面貼了張紙條,寫著:給爸爸的。您辛苦了!然後拿著麻由子給我的禮物回房間。麻由子因明天早上還得拍戲於是提早走了。我將禮物打開,原來是一系列Miles Davies爵士樂唱片。我想起有次逛街時確實提過很想要Miles Davies唱片。沒想到她還記得!裡面還有張背景是極光的信紙,上面寫著:

 

「想不到吧?我居然還記得,現在的妳應該感動得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吧?這套真是不好找,有些已經絕版了呢!對不起噢,最近拍戲比較忙,常常與妳的約都得取消,沒有生氣吧?再過幾天妳就要去台灣唸大學了,真的很捨不得…希望妳在那聽這套音樂時能想起我,畢竟我會常常想起妳的!我剛才才知道電影大概還要一個半月才會結束。希望能有空見面囉。

麻由子

                              」

 

我將Miles Davies唱片放進音響,轉得很小聲,然後躺在床上邊看著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邊喝著檸檬水。到了將近十二點才睡著。睡著前依舊沒聽見有人開門回家的聲音。

 

 

我獨自坐在床上,盯著附有日曆的時鐘,秒針滴噠滴噠地走著。那聲音像是要填滿房間各角落般不停地響著。窗簾雖然完全拉開,但因角度緣故只有少許陽光流洩進來,許多微小粒子在那光中像是在尋找什麼似地飄浮著。我稍微歪著頭,看著那些粒子。它們在尋找什麼呢?我又在尋找什麼呢?而胸口這股沉悶感又是哪來的呢?

 

我走出房間,走下樓,想從冰箱拿出檸檬水時看見了昨晚的蛋糕連同紙條原封不動地佔著一處空間。我怔怔地看著它兩、三秒,然後關起冰箱,看見月曆寫著七月一號。沒什麼重大意義的日期。不過又有哪個日期對我們有重大意義呢?想著這個時,聽見了手機的響聲。我三步併作兩步跑回房間,看了看顯示號碼,是麻由子。

 

『喂喂!』

 

「耶!帆兒!今天比較早結束喔!要不要來逛廟會?」從電話那頭傳來麻由子悅耳笑聲。

 

『好呀!不過今天哪裡有廟會啊?』我疑惑著,看到時鐘指著五點四十分。

 

「實際上是沒有的,不過為了取景今天特別搭建。後來當地人就說那就繼續演下去吧!如何,跟真的一樣棒呦!」

 

『嗯,好啊!在哪呢?』

 

「十分鐘後到門口吧!有專車接送呦!」

 

麻由子說了再見後,還開心笑了幾聲才切斷電話。

 

約末七分鐘後麻由子才到。她跳下車抱了我一下,說是都心那發生了小車禍才晚了這麼久。我閉起眼睛搖搖頭,說沒關係。然後她幫我開了後座車門,露出那具有魔力的笑容說:「請進請進。」手還往車內比了比。我因那動作而笑了出來。

 

『妳剛才是在演戲嗎?』等到她也進了後車座後我問。她笑著歪了下頭,表情像是在思考什麼,然後說大概吧?又抱住了我。

 

到了廟會,麻由子拉著我的手,像是個小孩般對著各種東西好奇著。一下拿起花栗鼠樣式髮夾試戴、一下對著鏡子調整鏡片很大的太陽眼鏡,一下子戴起樣式滑稽的面具問我她是誰。

 

『喜憨兒啊!』

 

麻由子揍了我一拳。

 

我和她各買了盒章魚燒,然後走到附近河岸堤防,坐下來,邊吃著美味的章魚燒(章魚有我大拇指這麼大)邊望著對岸新宿璀璨燈海。我想,夜景之所以有某種觸動人心之力,是因動物趨光性使然吧?望著這片燈海同時,內心那股沉積已久,如同被棉被蓋住所聞到,那種感覺的氣團居然逐漸消散了。像是被重新上了發條般,感到相當愉快。

 

「真美啊 ── 感覺輕飄飄的…」

 

麻由子將雙手平舉,像遇到亂流的飛機般左右搖晃著。

 

『…麻由子謝謝噢!』

 

猶豫了一會我說。然後轉頭看著她。

 

「為什麼?」麻由子笑著看我。在燈光映襯下彷彿有了某種治癒能力般地笑容。

 

『因為…最近拍戲不是很累嗎?還得找時間陪我…』

 

我雙腳在半空中,輕輕擺蕩著。

 

「沒關係沒關係!我呢,很喜歡跟帆兒在一起的,所以沒關係呦!」

 

她用小拇指抓了抓眼角,然後像是要讓我安心似地笑著搖搖手。

 

『…嗯…』我輕輕吐了口氣,摘下一旁的花,無意識地撕著花瓣。『要是他也能這麼想就好了…』

 

花瓣全都掉落後,我看著自己掌上紋路。聽說台灣有種職業是幫人看掌紋然後告訴那人未來將會如何。我不曉得那是不是真的,但我看著掌時,它什麼也不告訴我。我放棄看掌,叉起最後一顆章魚燒吃掉。

 

「…男朋友?」伸了個懶腰之後,麻由子問。

 

『…嗯…』我沉默一下才回答。『嗯…想聽嗎?』

 

麻由子暫時歪著頭看著一旁。要不要聽呢?露出這樣的表情。她抓抓頭,深深地嘆了口氣後說:「唉,好吧。」

 

我拿出手機,指著它,然後對著麻由子搖搖頭。把手機放回手提包

 

「…他還是沒接電話?」

 

麻由子轉頭看著我,表情混雜著疑惑及嚴肅。

 

『…有是有…只是最近打給他時…不是不耐煩,就是說在忙…』我低頭玩著手指。『陪我…這麼痛苦嗎?那當初他又是喜歡我的什麼呢?』

 

麻由子沒有說話,沉默看著前方的光芒,看起來很無奈,眼神有點渙散。然後她揉了揉眼睛,說:「雖然那種爛男人做這種事一點也不意外啦…但,最好還是找出來談一次吧。這樣應該就知道問題在哪了。」她將右手放在我左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不管怎樣,我一定都站在帆兒這邊呦。」接著她對我露出肯定的微笑。「知道嗎?」

 

我嘟起嘴,想著麻由子這番話。『…嗯…大概吧?』我轉頭看著麻由子,說:『抱歉喔…又跟妳抱怨他的事了…』

 

麻由子搖搖手。「不會啦,只要不要又每天都講就好了。嘻!」她用力地眨了眨雙眼,又對我露出笑容。

 

我向前伸了個懶腰,然後雙手支著地面。『真想回到無憂無慮的小時候啊…』

 

麻由子以像是在觀賞珍奇異獸的表情看著我,然後說了句我一直忘不了的話:「我怎麼覺得,撇開不用煩惱該愛誰或被誰愛不談,當小孩子並不比大人好多少?」

 

到家後,我聽著Miles Davies音樂,想著麻由子那番話。仔細想想好像真的是這樣呢,當小孩子有哪裡比較輕鬆嗎?我聽見了開門聲,桌上的鐘正指著十一點四十分。我跳下床,走下樓,看見爸爸正將西裝外套脫下放在沙發上。

 

『爸,你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怎麼還沒睡?」爸爸躺在沙發上,邊將領帶取下邊看著我。

 

『呃…有點…』在說著話同時,我注意到爸爸右領口有著類似紅色顏料的東西。『睡不太著。爸爸你的領口那沾到東西了。』

 

聽到我這番話,爸爸似乎嚇了一跳,趕緊從桌上取了幾張衛生紙擦拭。「媽媽呢?」

 

我疑惑的看著爸爸這番動作,不曉得為什麼他那麼緊張。『睡了。她有幫你留飯,在廚房。要弄熱嗎?』

 

爸爸搖搖頭,說他已經吃飽了。他起身,持續看著領口那片由於擦拭而擴大的紅,走進了浴室。然後叫我趕快去睡。於是我在帶著疑惑下睡著了。睡著前耳邊不斷響起麻由子那番話的餘音。

 

 

我敲敲門,試著轉動門把。沒鎖,於是我開門走了進去。準備脫鞋時,看見了那抹紅。我以為我會當場淚如雨下,但我沒有,我沒有大叫,沒有大哭,連一步也沒動。怔怔地看著這幕彷彿是電影的景。不曉得為什麼,我憶起了來這裡的經過 ──

 

今天一大早醒來,家裡便一個人也沒有。我抓抓頭,睡眼惺忪地抓起桌上時鐘,上面寫著七月五日八點五十五分。我拿起手機查看,然後下樓。到了廚房,我從冰箱拿出蕃茄及切達起司,做起蕃茄起司三明治。在等待烤熟同時我進浴室洗了晨澡。出浴室後我走到餐桌,倒了些玉米片及牛奶進碗裡,取出三明治,開始吃起早餐。在這同時想起男朋友今天不用上班。而在假日時不睡到十二點他是不會醒的。有次我問他為什麼要睡到這麼晚,他說:「假日就是要睡到這麼晚啊!那麼早起幹嘛?」

 

那麼,這麼晚起來幹嘛呢?不過我沒有追問。他是個不喜歡被別人問東問西或是管制的人。他說:「我只是妳男朋友,不是妳的玩偶。不要控制(用控制這個詞噢!)我的一舉一動好嗎?」

 

雖然這麼說,但他反而不斷地限制我的行動。難道我是玩偶嗎?我曾試圖和他商量這件事,結果變成一發不可收拾的大災難。最後我在哭了三天後他才與我和解。(還是我不斷道歉噢!)

 

麻由子由於這件事說過我好幾次,也勸我離開他。但我沒辦法。原因不明,或許是心中放“男朋友”的這個空洞佔得太過龐大,以至於若是忽然間空缺了,我的心會因為強風,整個粉碎吧?

 

「妳簡直是犯賤喔!」

 

在我第一千零一遍抱怨起男朋友之事時,麻由子說了這麼一句話。事後她向我道歉,說因為那陣子在拍“L最後二十三天”壓力有點大,才會不耐煩了起來。我只是閉起眼睛搖搖頭,說我也不該不斷將情緒往她身上發洩。麻由子並不是不肯聆聽,而是她覺得這件事明明可以輕鬆解決,為什麼我要把自己搞到這種地步?事實上,心中有所怨歎的人,所要尋求的並不是解決之道,純粹只是耳朵罷了。

 

換好衣服後我便慢慢走到火車站,決定去找他。本來想事先打電話給他,不過萬一吵醒他又會變成場大災難了。我從日暮里駅上車,晨間火車上除了我之外只有兩位專心看著書,像是考生之類的人。我坐在靠近車門角落,那兩位考生無聊地看了我一眼後,繼續看著書。在想著男友的同時火車站抵達了新宿駅。我在那裡下了車,走往男友宿舍。沿途只有一些老婆婆三三兩兩地提著菜籃在路上閒晃間或小聲聊著天。有一群小孩子在附近公園門口玩著套圈圈及跳繩。其中有個缺了門牙的小男生對我笑,我摸了摸他的頭,不曉得為什麼開心了起來。我繼續走,爬上了相當高的階梯後便到了男友宿舍。

 

我佇立在宿舍門口,深呼吸了口氣,有種像是第一次到他宿舍那種緊張心情。但另一方面又很高興,因為很久沒看到他了。

 

我輕輕地敲門,沒有回應。應該還在睡吧?想了一下,要不要打電話叫醒他呢?不過他會生氣吧?我盯著門把,憶起他經常忘記鎖門。會心一笑,緩緩地轉動門把,沒鎖。我走了進去,輕聲說:『我進來了 ──』然後坐在玄關,要將黑色高筒靴脫下時,看見了一雙紅色高跟鞋。

 

那雙高跟鞋似乎有種莫名的力量,將我的思緒徹底抽乾;令時間凍結。那鮮艷的紅色佔滿了我雙眼所能容納的範圍,而那鞋口看起來好像在嘲諷什麼似地笑著。我想蹲下來,將那抹鮮紅移開,雙腳一軟跌了下來,膝蓋流出紅色液體。是血吧?我受傷了,但完全沒有痛覺。我跪在玄關,拿起其中一只鞋,越看越覺得那並非高跟鞋,而是某種不知名的東西。

 

半晌,我扶著牆,緩慢站起身。察覺到身體在顫抖,為什麼顫抖呢?我並沒有畏懼感啊!接著我往房內,悄聲走了進去。其實我想往反方向走的,但卻好像演電影般,腳不受控制地往前艱辛地走著。我想起麻由子,若是她,一定會演得比我更真實吧?我簡直是在虛幻迷離的空間中,踏著虛幻迷離的步伐。所有的一切,都不真實了起來。

 

繞過玄關,映入我眼中的是放置在茶桌上吃剩的食物,幾罐似乎空了的啤酒罐,散落在地板上零亂的衣褲及紅色女用內衣,還有一對躺在床上,抱在一起的男女;完全地赤裸著。

 

 

聽說,首先發現我在家中昏倒的是媽媽。一回家時便發現我倒在廚房地板上,身旁散落著許多藥丸,碎掉的玻璃杯將我的手刺傷,流了許多血。媽媽嚇得不知所措,一時間只能抱著我一直哭喊。雖然能看見媽媽的臉,但我完全無法動彈。我想和她說話,但是一股深沉的反胃感支配著我,好像要把內臟都吐出來那種強烈反胃感。頭痛得像是地震時地要裂開般,痛苦萬分,但是我卻無法言語。接著我昏了過去。再次醒來就躺在病床上了。

 

我躺在病床上,眼神渙散地望著醫院刷得慘白的牆,頭依舊感到像是有人拿鑽子在鑽似地痛著。我試圖將眼神聚焦,但不論我多努力,眼睛始終無法對焦。有人走了過來,對我說了什麼,有人將我手臂舉起,不曉得作了什麼。又有了股深沉的反胃感,像是胃忽然想起來似地繞圈子轉著。好痛苦。怎麼會這麼痛苦呢?但與我在男友家所受到的委屈相比,這些痛楚似乎算不上什麼。

 

我試著回想起從男友家一直到躺在這床上間發生了什麼事,但沒辦法,記憶,就像醫院那片慘白的牆般,被刷得白白淨淨。為什麼要刷成白色呢?

 

「………!」

 

有人對著我喊叫。但那話語在傳入我腦中時便已自動消音了。又或著那並非我所能懂的語言。

 

「………!」

 

是誰呢?鍥而不捨地對我吼著。我想將頭轉向發聲處,但只有眼珠能勉強轉動。依舊看不清楚。

 

「帆兒!」

 

那聲音,終於成功地以某種形式傳入我腦中。這聲音很熟悉,讓我憶起某位有著魔法般笑容的女生。不過那是誰呢?有人盜走了我存放名字的記憶庫,臉無法適當地與名字搭配起來。現在要想什麼對我來說都太困難了。不,或許是我不願去回想吧?因為七月五日那天的細節我能簡單地憶起,他們倆說的每一字句皆不斷在我耳邊形成餘音。男友看見我時,只是冷淡說了一句:「…妳來幹嘛?」

 

我來幹嘛?我是妳女朋友啊!我要找我男朋友啊!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無意識地搖頭,指著躺在他身旁赤裸女子,勉強拼出一個字:『…她…』手無法制止地顫抖著。

 

男友看著我手指的方向,抓抓頭,若無其事的說:「啊…她啊…公司同事。怎麼了嗎?」

 

此時,女子似乎因男友的大動作醒了。她睜開眼,一時間搞不清楚身在何處。她看看我,再看看男友,打了個哈欠後說:「妳就是…夏帆吧?聽說妳是聖女貞德。是真的嗎?」語畢,她笑了出來。然後下床走向我 ─ 依舊一絲不掛 ─ 摸著我臉頰。「倒是真的長得像娃娃一樣可愛呢!可惜。性冷感可不會有男生喜歡妳呦,知、道、嗎?」她拍了我臉頰三下。

 

我什麼也說不出來。雖然想將那女人的手撥開,但彷彿被綁住般,無法動彈。我怔怔地看著他們倆,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委屈感。而在我視線中那兩人的身影變得越來越模糊。

 

那女人好像說我哭了,之後的事我便記不得了。

 

「帆兒!!」

 

像是睡夢中聽見鬧鈴般,我驚醒過來。看見麻由子的雙眼瞪著我。發現我看著她時,像是終於放心地吐了口氣,露出笑容。

 

『麻…麻…由子…』

 

我很吃力的講出她的名字,現在連要發個聲都相當困難。頭及身體依舊相當不舒服。麻由子看到我這副模樣,微微皺了眉。她雙手握住我的右手,眼框有些泛紅。

 

「為什麼…要這樣呢?有事可以跟我說呀!為什麼要吃那麼多安眠藥呢?不曉得現在的安眠藥早就死不了人了嗎?萬一真的發生什麼事了,妳家人還有我會有多難過妳知道嗎?」

 

麻由子臉靠著我右手哭了出來 ── 簡直像是洩洪般地落淚著。我從沒看過麻由子哭得這麼悽慘。看著這樣的她,鼻頭漸漸酸了起來。淚也流了下來。『對…對…對不起…』

 

稍晚,在爸媽到了醫院後,特地向戲組請了二小時假的麻由子便離開了。媽媽見到我醒來時,情緒相當激動。抱著我說知道媽媽多擔心嗎?靠著我肩膀哭了出來。爸爸則是站在一旁,表情有些嚴肅。我注意到他領帶有著上次的紅色顏料。到底為什麼一直沾到那東西呢?

 

『媽…我…我沒事了。』漸漸地,我比較能控制自己身體了。我緩緩地舉起手,拍了拍媽媽的背。『對…對不起…』

 

爸爸此時走到我身旁,問我男友住哪裡。我問他為什麼,他說:「我要殺了那兔崽子!」接著跺了一下腳。

 

不曉得為什麼,我覺得那畫面很有趣。我笑著和爸爸說:『算…算了,是我自己…太愚蠢了。對不起…』我看見爸爸手上的錶,想起到台灣的日期是訂在七月十四號。『對了…今天是幾號?』

 

「今天?」爸爸舉起手看了看錶。「七月九號。怎麼了?」

 

『哦。七月十四號要到台灣…』想起要到台灣的事情,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至少…可以離開日本,眼不見為淨…。

 

「醫生說明天就可以出院在家裡休養了。不過妳現在這樣…要不要向學校延一下時間呢?」媽媽依舊抱著我。

 

我閉起眼睛搖搖頭。『沒關係,我沒問題的。』語畢,對著爸媽笑了一下。

 

「嗯…那…既然女兒沒事了,我先回公司好了。妳留在這就好了吧?」爸爸咳了一聲,看著媽媽。

 

「…加班。」媽媽離開了我身體,站起來看著爸爸,表情有些許凝重,說:「我們到外面談。」

 

她們倆走出去後將門關了起來,我只能依稀聽見如“只會加班…”“女兒差點…”“真的是加班嗎…”之類字眼。我看著醫院慘白的牆,想起了紅色高跟鞋與爸爸衣角的紅。心情莫名地低沉了起來。似乎…有我不懂的事正在爆發中…。忽然有點慶幸像現在這樣思緒被偷走的情況,至少我什麼都不用想了。頭又痛了起來…。

 

 

“各位旅客您好。本班機即將抵達桃園中正機場,請將您的安全帶……”

 

我將肩靠在窗邊,看著窗外烏雲密佈。那灰雲籠罩著整個城市,使地面所有事物染上一層悲情的顏色。我想起以前住在台灣時,冬天總是這樣的灰,而雨簡直像瀑布般又大又響又急。有陣子我常站在陽台,靠在柵欄上,往天上看。想著這麼多雨究竟是如何來的呢?不過就像我不懂愛情般,我也不懂為什麼有這麼激烈的雨。

 

出院到出發這幾天,麻由子天天來陪我。我曾認真地對她說不必每天都來,但她只是笑著搖頭說:「沒關係,我也想見到帆兒呦!」然後揉揉眼睛,偷偷地打了個哈欠。從她眼睛旁的黑影看得出來她最近非常累。通常她來時,時鐘都指向十點半或更晚。想到是為什麼會讓她那麼累,我總有股落淚的衝動。

 

某日,正當我出神地盯著手機看時,她走到我身旁叫了我一聲。不過我沒聽到。我什麼也聽不到,在看著手機時,我只聽得見七月五號的餘音。直到麻由子將我手機抽起,才回過神來。

 

「……天哪!是在寫些什麼東西呀?這個爛男人,下等人!簡直是太過份了喔!」

 

麻由子拿起手機看了看後說。她生氣的將手機往窗戶扔,從窗外傳來清脆的碎裂聲在靜寂的夜晚中,顯得特別響亮。我失神地望著麻由子,淚不自覺地,像是消防栓破裂般,源源不絕地流了出來。麻由子抱住我,像在安慰小孩子般地撫著我的頭,說:「別擔心,一切都沒事了喔!我會一直在這邊陪著妳呦!」

 

“各位旅客您好,本班機已經抵達桃園中正機場。在飛機還尚未完全停妥前請勿解開安全帶,謝謝您的合作。”

 

我聽見窗戶傳來啪噠啪噠的聲音,下雨了。對了,在收到簡訊那天的確也下了場雨,罕見的大雷雨。閃電與雷聲,像是要抗議什麼似地,在空中不斷循環著。當時的我滿腦子皆是那封簡訊與男友說話的餘音。由男友傳來那封簡訊中寫著:

 

「老實說,失去了像妳這樣漂亮的女朋友是有點可惜。不過我想既然不合還是早點分手好了。我知道我為什麼要女朋友,妳知道為什麼妳要男朋友嗎?柏拉圖式的戀愛,妳還是找別人玩吧。」

 

七月十四號那天,本來是媽媽要送我到機場,但她臨時叫我自己搭車去。那時是在家中,她拿著爸爸的一件襯衫,表情看起來很正常,卻又有些複雜。我問她怎麼了,她說她得去公司找爸爸一趟。由於完全不曉得發生什麼事。於是我試著問問看,但媽媽只是搖搖頭,什麼也沒說。

 

直到飛機起飛,我一直是孤單一個人。在我提包中,手機的重量(麻由子後來送我的新手機)提醒著我麻由子傳了封因工作緣故當日無法送行的簡訊。這世界上似乎每個人都有自己重要的事要做,只有我,像是什麼也沒裝的白色空盒子般,重要的事一件也沒有。

 

“各位旅客您好,本班機已經抵達桃園中正機場,請檢查自己隨身攜帶的行李,並感謝您搭乘…航空。很高興為您服務,祝您旅途愉快,萬事如意。”

 

我提起行李,獨自地往出境口走,漸漸地,埋沒在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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